沉浸在stoic里第五天了。

起因很偶然,因为上课时无意中发现先生犯了一个错误:错把苏格拉底之前的芝诺(Zeno)当成了柏拉图之后的芝诺。我读书一向不仔细,所以之前并未注意到有一个老芝诺的存在。我所知道的,一直都只是这位爱在画廊讲课的芝诺,如同亚里士多德爱在林荫道上散步时讲课一样。想象中,在画廊讲课的那番情景,还是很希腊的——那个人人爱智的黄金时代,画廊里、林荫道,甚至是街上、田埂上,到处都是那些能自成一家的人……

然而芝诺所处的,是希腊化时代,是城邦制的夕阳时代。昔日城邦制下充满了乐观和希望的人民,也逐渐觉得黄金变成了白银,白银变成了黑铁,黑铁变成了泥土,泥土变成了乌云……压抑的空气、惨淡的愁云,压在上至贵族下至乞丐的人们心上。怎么办?芝诺说我们无法令他人终止作恶,也无法令他人一心向善,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修炼自己,只有我们自己的德行,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从画廊里枝枝蔓蔓衍生开来的这个学派,跟其他学派一样,有多少教义是创始人的初衷,难说得很。反正,事实情况是,后人都宣称自己从他那里获取了灵感。虽然他只是对于一个毫无希望的时代无奈地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可是他一定没有想到世界会继续这样毫无希望下去,甚至延至千年。如果我是他,宁可让自己永远被后人遗忘,也不情愿后人奉己为开山鼻祖——因为这是末时代的声音,这是灰暗沉闷痛苦的心情,若流行开来,那就是我们的社会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

我常常不爱动脑筋,因而也常常附和那些认为黑暗时代是韬光养晦是蓄势待发是身心修整之类的“翻案”看法。可是稍微睁开眼,就能知道:希望,永远是美好的,即使嬉皮士时代,也是默认她的美的。至于得到得不到,那是看各人遭际了。生在16世纪之后的人,是幸运的;生在20世纪之后的人,也是幸运的。这时的人,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福分。

柏拉图塑造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哲学王”形象,它甚至害得我第一次见了这个词如堕云雾,以为印刷错误。当历史真的给人们送来一个哲学王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这玩笑开大了。可怜的“哲学王”,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嘛。除了隐忍,除了硬起心肠来,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作为皇帝的奥勒留,和作为教师的芝诺、作为大臣的塞涅卡、作为奴隶的爱比克泰德们,一样觉得无奈,觉得手中的权力远远不够实现美好社会,只有芝诺那句修炼我们自己的德行,永远可行。我猜罗素所发现的人格双重标准的想法和做法,应该是奥勒留开的先端。芝诺的隐忍和皇帝的责任,混合成了他不想为却为之的悲剧人生。更确切地说:斯多葛精神的人们,每每闯下大祸的原因,就在于隐忍的精神品质加上权力的外在权杖,缺一都不会有那么剧烈的破坏。

见到有人把他们一派和同时代的中国比较的,甚至有把奥勒留和汉桓帝相比的做法。心中不以为然,还是不要如此严格地算时间吧。历史纵然巧合,也不是非要印证得这样“北郭先生走路”的。说起来,倒是比儒家少了希望,比道家多了勤苦。

哲学不免宗教,宗教不免麻醉,麻醉不免就蔓延开来了。所以无论是否自称宗教,没有希望的时代总是能把一切都转为宗教,印度如此,中国如此,西欧自然也如此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芝诺……这样相提并论并不恰切,他们的贡献和地位是悬殊的。可是他们确实每个人都被中世纪的僧侣剥去了一些东西,也许号称继承衣钵吧,继承了他们一堆破衣烂衫,凡是发光的,一概弃之不用。直到走出了黑暗时代,才算开始清算这种买椟还珠的行为。

人人都是平等的。好吧,那就不要因为自己的修炼而觉得高人一等,不要以怜悯的目光看众人。修炼永无止境,我是,别人也如是。所以,一旦拥有了那柄神奇的权杖,请千万记得:人人生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