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躐”的意思,实逾越。“听而弗问”,则是听讲而不发问,似有反对质疑,反对提问之意;然而后面却又说所学不逾越阶段,若不是有“幼者”二字当头,险些误批判了。此句重点原来不在“听而弗问”,而在我所不认识的这个“躐”字也,是告诫学习者要循序渐进地学习,不要去学自己目前还不能够掌握的东西——譬如幼儿学习高等数学之类的。而这些情况,屡屡被一些师长用来“培养天才儿童”。结果显示:大部分早慧儿童并未顺利成材。除却他们心理上的不适应而引起的种种之外,还有很突出的一点就是:他们的脑力,有如被榨干了汁水的果子,流星般的灿烂之后是消匿、黯淡,“江朗才尽”了。其实正与其所接受的“躐等”的教育大有干系。

有了这“幼者”当头,我们依旧可以信奉朱子“读书须要无疑处有疑,有疑处无疑”的教诲——他所教的都是已有一定层次的学习者了。

不过是否幼者就当“听而弗问”,却不必如此。只须以浅显的语言或者幼者能接受的比喻稍加讲解,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因为这样做才可以保护、促进儿童的求知欲望,为今后的进一步学习留下引水之物,这样也就不会脑泉枯竭,成人后黯淡无光了。

想必私塾冬烘先生们未尽领这句话之真意在于“学不躐等”,而以为圣人之言教“幼者听而弗问”,只须依言行事,也就做到“学不躐等”了。看看鲁迅先生回忆幼时寿镜吾老先生的课堂: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结果就是“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

这个例子倒不是很贴切。而私塾的另一教法则尽人皆知:先读上几年书——是真的“读”,其后才开讲。这“读”的过程,可读得十分纯粹——先生既不断句,也不讲解,学生当然更不许发问。这个是冬烘先生们遵古训“幼者听而弗问”的表现吧。

由这种私塾教法觉出来:这分明是五毒教炼蛊的做法,一点不像教人子弟的做法。怎么说呢,孩子入学之初,起点一样,对于书本道理一律空白,正如参加炼蛊的毒虫一样,谁也不知道哪个更毒一些。然后就是让孩子们读书、背书:没有任何指导的读和背,就如毒虫们的彼此拼斗。在此过程中,就有些人断句正确,因而对书有些理解,而有些人或许以一点不通顺的断句死记硬背。等到老师开讲了,先头形成的差别就浮现出来了,于是悟性强的、聪明些的得以继续前进,而另外的只好仍念这本书。这种教法,勉强可以说没有耽误那些聪明的,但别的人,却很被误了。即使聪明的,若许他发问,进步也会更快一些的。这种教法形成的直接局面就是:学习是个淘汰的过程,于是越来越少的人上升,越来越窄的人受教,这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而不是一个开放的系统。

封闭总是在追求完美,而开放则带来更大的灵活性和延续性。精英教育是封闭的,因为它为了少数精英的培养而淘汰了、牺牲了大部分普通人的培养。精英的完美是整个教育体系日趋封闭、没落无用的代价换来的。

若要开放的而非封闭的教育,则须既要“学不躐等”,又要长者、幼者诸人的“听而问”。当然,这仅仅是表面功夫。深层的东西是:社会的经济支持和政治状况要跟得上。社会是否真正需要办“全民教育”,还是只是某阶级、某集团的口号,这是要分辩清楚的。教育与经济、政治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比起自然科学来说,它少了很多独立的的东西,有时候竟然真的沦为附庸了。